20世纪初,以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人为首的青年知识分子为谋求变革,不得不批判固有的文化传统。新中国成立以后,“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运动可以看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延续。
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变得富足,精神世界却在逐渐萎靡,每天奔波忙碌赚钱的中国人亟须精神信仰的填补。由此,传统文化开始以正面的形象出现。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报》甚至以整版篇幅刊登《国学,在燕园林悄然兴起》,国学热开始从学术界延伸到大众知识界。
到了新世纪,伴随《百家讲坛》的推出,社会上刮起了一阵国学风,汉服运动、读经运动、跪拜孔子等呼声开始出现,更有甚者,呼吁要将儒家思想树立成“国教”,重走康有为的老路。儒学似乎又有了“妖魔化”的倾向,也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一种思想被人们广泛关注,它才会泥沙俱下。其实,早在百年前,就已有一部分人在做着维护传统的努力,但他们大部分人已成为了历史上的失语者而被忽略。
现任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的陈来,其实就是在接续前辈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让传统文化在当下焕发出新的生机。他是最早一批将儒家推向世界,与海外儒家学者对话的人,也是最早一批使用西方思想来对儒家思想进行解剖的人。
陈来,当代著名哲学家,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宋元明清理学和现代儒家哲学。代表作有《朱熹哲学研究》、《哲学与传统》、《现代中国哲学的追寻》、《诠释与重建:王船山的哲学精神》等。
现如今,陈来的几十本著作一版再版,《古代宗教与伦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有无之境》等书改变了一批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观念,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拉近了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亲近感。
事实上,每一个民族都会在反复回望中,带着眷恋与爱,接受来自传统文化的滋养与抚慰,并由此获得极大的力量与理性,为自己生活其中的世界进行历史的定位,以及意义的诠释。
陈来谈“国学热”
学者李泽厚曾如此评价陈来:“在当今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内,陈来大概是最细致最有水平的。”
李泽厚虽然不同意陈来在《古代的宗教与伦理》一书里有关巫术与宗教起源的分析,但作为开启中国大陆一代思想学术风气的前辈,他能如此评价陈来的作品,足见陈来在当今中国哲学界的影响力。
回顾陈来四十年的学术生涯,可见其研究带给学术界崭新的思考范式,也为当时的人们重新思考传统文化带来契机。“文革”以前,儒家思想常常被当作糟粕而加以摒弃,宋明理学成为“唯心论”的典型代表,“存天理,灭人欲”则成为封建卫道士的象征。
但陈来却在那个时代突破了几十年来对儒家思想负面评价的藩篱,从文本入手,力求还原真实的儒家思想。从《朱子哲学研究》、《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哲学与传统:现代儒家哲学与现代中国文化》到《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再到《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陈来几乎打通了整个中国思想史,利用西方的哲学、人类学、宗教学等方法重新解读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力求让它们在当下焕发出新的生机。
恰如陈来在一篇报道中所说:“我是打通五千年的,不是只做这一千年的。我想对中国思想史、哲学史从头到脚做通贯的研究。我的视野也是面对全世界的,在一个广大的学术社群里来回应他们的挑战,突出中国学者的学术地位。”
少年生活的磨炼,从“劳其筋骨”到“动心忍性”
1952年,陈来出生于北京,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青年陈来也经历了上山下乡。
1969年春天,陈来离开母校北京三十五中学,抱着“屯垦戍边”的理想,和朋友奔赴内蒙古西部乌兰布和沙漠,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他们每天要在沙漠中开垦荒地,引黄河水灌溉粮食作物,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少油无肉的饮食,让他们倍感艰辛。
不过陈来却没有因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磨砺失去求知的动力,他在业余时间拼命阅读能找到的文学和历史类书籍,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马克思的《费尔巴哈与德国古代哲学的终结》等书,就是在那个时候系统阅读的,这一开阔的阅读方式,也训练了后来融通中西哲学思想的能力。
《古代宗教与伦理》
陈来关于中国古代宗教与伦理观念研究的代表作,他把中国前轴心时代的文化置于世界历史的宏观框架中比较考察,并且广泛地吸取了世界学术的研究成果。
1973年,因为表现出色,陈来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大学,被分配到长沙的中南矿冶学院地质系。那个年代,常常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就连学习的专业也不是自己决定的。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进入地质系的陈来并没有放弃自己本身的兴趣和志向。因为课业不多,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在兵团进行重体力劳动,陈来反而有了更多时间阅读和思考,他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世界通史》和《世界哲学史》等书籍。陈来后来回忆,在兵团和大学的两段岁月,让他的理解能力得到系统训练,提高了综合素质,为后来的学术道路做了铺垫。
1977年秋,“文革”结束后的中国百废待兴,国家宣布高等院校恢复研究生考试,陈来主动选择报考北京大学中国哲学系。在初试的时候,陈来的专业课成绩非常高,但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成绩却不理想,不过,北京大学哲学系还是让陈来进入复试。陈来果然不负众望,顺利进入哲学系就读,师从哲学史家张岱年。
1983年夏,陈来与导师张岱年(右)摄于北大。
从书斋到文化讨论,探源古代思想文化世界
陈来在研究生期间的学习异常刻苦,为了研究朱熹,他将图书馆里面相关的资料全部找来阅读,每天从早到晚进行资料的抄写,《四部备要》的《朱子文集》等都被他翻烂了。但这段深入原典细心求索的日子,让陈来掌握了哲学考证的功夫,也让他成为朱熹哲学研究的权威。
1982年,美国举办国际朱熹学术会议,世界各国研究朱熹的学者齐聚一堂。当时,日本理学大家山井涌提出,朱熹的“理生气也”不见于任何朱熹的著作之中,无法查考,在座的各国学者也无法解决。然而,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却被陈来解决了,他写出了专门文章。美国朱子学权威陈荣捷看到这篇文章十分欣喜,并将此文寄给了山井涌。
陈荣捷由此注意到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五年之后,当陈来的《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出版,已经86岁的陈荣捷欣然作序,并称陈来此书是“划时代之作”。
《朱子书信编年史考证》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北京大学,还有一批民国时期的学者健在,陈来有机会亲身向他们请益求教。这里面,除了导师张岱年之外,冯友兰也对陈来的学术之路产生了重要影响。
1981年,陈来毕业留校任教,后又继续在北大攻读博士学位。在这个过程中,陈来经常就朱熹思想的问题向冯友兰请教。冯友兰喜欢谈哲学,尤其喜欢与陈来谈。那时候,冯友兰正在潜心写晚年的巨作——《中国哲学史新编》,陈来便帮助他整理隋唐以后的部分。陈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意见,冯友兰也全盘接受,他很欣赏陈来的才学。1985年,冯友兰让陈来做他的助手,他曾跟自己的女儿宗璞说:“陈来到底是个博士!”可见其对陈来的欣赏。
陈来博士毕业后,除了朱熹哲学研究之外,思路也逐渐扩大,陈来一边写在后来被人看成是第一部为王阳明正名的著作《有无之境——王阳明的哲学精神》和追溯儒家起源的《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等著作,一面进行文化讨论。
1986年夏,陈来博士毕业后,成为冯友兰(左)的助手。
儒学思想的当代价值,让传统文化成为价值来源
在陈来看来,儒家思想可以在三个层面进行拓展,即学术儒学、文化儒学和民间儒学。要成为现代儒者,除了学术上的成就之外,必须要有文化和道德的关怀。上世纪80年代后期,陈来开始参与文化儒学的讨论,1989年发表《化解传统与现代的紧张——“五四”文化思潮的反思》,希望对批判传统文化的源流时期进行梳理,以求开出符合时代的新命题。
“五四”时期,不仅产生了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激进思想,同时,也有一批维护传统文化的保守主义者,但这些人一直没有很好地被人所注意。陈来认为,应该注意这一批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也曾在现代化问题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陈来后来说:“‘五四’对儒家的批判是基于近代化对传统的挑战,到80年代,现代化问题成为儒学碰到的最大问题。现代化所带来的经济、政治、文化、个人等全方面的挑战,是儒学近代以来造成困境的根源。所以,只有全面回应这些挑战,儒学才能站稳自己的脚跟,才能谋求新的发展。所以,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儒学和现代化的问题始终是一个重要问题。”
《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
《古代宗教与伦理》的姊妹篇。作为一部“春秋思想史”,全书通过对前孔子时代的春秋时期思想文化的具体研究,阐明了春秋时代的文化与西周文化在精神气质上的连续性。
很多人批评陈来是保守主义,但陈来并不拒斥现代化。在陈来看来,儒学应该是中国现代多元文化里面的一维,儒家思想应该在生活伦理方面体现它的功用。现代社会中,因为市场经济的繁荣,人们出现了“一切向钱看”的迷失,而儒家思想可以在其中为人们带来内心的安宁,通过提高现代化人的道德文化素质及人文环境,才可以促进现代社会的良性发展。
陈来觉得,儒家思想在当下也应该进行“创造性转化”,要从阐发经典的过程中创造出新的适合时代的理论。冯友兰曾经写作“贞元六书”,其目的是运用儒家思想提出符合时代的人文精神。陈来接续了冯友兰的讲法,提出重塑中国传统经典的权威,树立中国人的价值自信。
面对现实,陈来不无遗憾地指出,当代中国哲学的社会功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文学家所替代,哲学家放弃了回答人们普遍关切的人生价值、意义及各种社会伦理问题的责任,这是哲学贫困的一个根本原因。只有恢复中国文化本来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注重文化、人生与社会的关怀,才可能恢复中国文化的生机。
陈来的愿望是在一个新的文明结构中,不但有政治、经济、科学等制度化建构,应要让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成为中国人价值来源之一,提供给中国人做人的道理、人生的意义及处世的原则规范。正是这一强烈愿望,使陈来总是“方在创造之中”。
对话陈来
新京报:你现在是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怎么看待“国学”这个词的流行?它与我们之前讲的哲学又有什么关系?
陈来:哲学只是国学的一部分。早在上世纪20年代,章太炎、邓实、吴宓就讲国学,国学的本意是中国古典学术体系,不是所有的文化都叫国学,只有学术性的部分才叫国学,是针对西方的西学所提出来的。今天,由于语言约定俗成的关系,人们将国学等同于传统文化,“国学”成为传统文化的代名词,这也不能说错。
关于与哲学关系的问题。国学就文献载体而言,还是以经史子集四部作为其主体。民国时期,章太炎为了将国学与西方现代学科体系对接,将子部视作哲学,史部视作历史学,集部视作文学。现在来看,子部要比哲学大很多,哲学只是国学的一部分。
新京报:冯友兰曾提出对国学“接着讲”和“照着讲”的差异,你觉得今人该如何继承古人的哲学?
陈来:“照着讲”就是说,古人是什么思想,就讲什么思想,规定作业的方式和性质,不能胡乱解释。“接着讲”是指,从思想方式上弄清楚古人是如何思考这些问题的,然后把这些资料当作基础,进行符合时代的阐发和发展。这几十年,我们比较鼓励“照着讲”,不太鼓励“接着讲”。
现在的学术思想界,哲学史做得很好,大家有目共睹。但如何才能在古人思想的基础上发展出今天的思想呢?我觉得从国家到社会,对这一点的鼓励都不足,对思想创新的认识同样不足。民国时期,清华国学院的史学大师陈寅恪曾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们今天讲中华文明复兴,不只是要有传承,还必须要有发展,多鼓励独立思考。
《孔夫子与现代世界》
从孔子在当代中国的重新登场开始,以面对世界文化而提出新的哲学观念“多元普遍性”为结束,对儒家思想和儒学传统与现代世界与文化的各种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讨论。
新京报:很多人一谈到儒家,心中总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就是既然儒家思想那么有用,中国为何会在近代以来持续衰落?这不恰好说明它已经过时了吗?
陈来:认为中国近代的衰落该由儒家负责,这是一种简单化思维,是不对的。中国近代的衰落,部分应归结为清代的治理体系。而且衰落是相对的,其实直到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经济和人口都在不断发展,中国在康乾时期还是很强大的,落后只是相对于西方的进步。
近代以来,西方出现了新的生产方式,孕育出了新的科学革命,后来发展出大工业生产,这的确对世界有很大贡献。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西方兴起是伴随着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掠夺而来,它的崛起过程并不是文明的方式。
我们看待这个问题,不应该只看到中国,要综合地从全世界的角度看待。如果没有西方入侵,中国可能还是按照传统的形式继续发展。所以,这并不是因为中国儒家思想的衰落,而是因为中国文化遇到新的世界性挑战,我们的传统必须跨越这些挑战,建立新的文化理念。
新京报:随着中国人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国学热”方兴未艾,其中不乏对传统文化的过度吹捧,读经运动、汉服运动、跪拜孔子越来越流行,甚至有某种极端化的倾向,你如何看待这些现象?
陈来:传统文化复兴应该是全方位的,读经运动、汉服运动只是传统文化复兴的一部分,不应该一概抹杀。有些人,特别是女生喜欢穿汉服,有的人在古典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兴趣点,这都是挺好的。读经运动也是如此,现在的人不了解传统经典,让小孩子补上经典课程,能够对儿童性格和道德观的养成起到积极作用,这些都属于国学传播和普及教育。
当然,现在的普及工作也饱受诟病,泥沙俱下。有的人能有理念、有规划,一步步进行文化复兴工作;但有的人知识水平和认知能力有限,急急忙忙进行这些工作,不会有好的效果。这些国学普及工作者,恐怕大多数人都没有认真学习过西方文化,没有出过国,他们的关注范围往往局限于传统文化,无法通过西方文化进行比较性的认识。
我想,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吧,社会应该是多元的。有一部分人对西方了解不够,只能期待他们慢慢多了解,不能要求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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