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中,井下的矿工捧着新采出的煤块,欢呼雀跃,庆祝煤炭产量又上了一个新台阶。那是30多年前。
一张照片中,低矮的土坯房已经开裂,半截子泡在水里,这是采煤塌陷地一个村庄的一角。那是10多年前。
一张照片中,铲车正在拆除一家焦化厂,废墟上挂着“清洁生产节能降耗 保护环境持续发展”的条幅。那是两三年前。
一组照片中,潘安湖景区碧波荡漾,入目皆绿;一辆辆汽车正在下线;村民举家迁往新建的安居房……这是当下。
参观江苏省徐州市贾汪区转型之路展馆,令人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增加更多具象、感性的认识——照片中的贾汪由灰转绿,现实中的贾汪由煤城变绿城。
2017年1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江苏徐州市考察时,来到贾汪区潘安采煤塌陷区整治工程神农码头,听取塌陷区整治和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发展情况汇报,然后步行到湖边察看景区新貌。他指出,资源枯竭地区经济转型发展是一篇大文章,实践证明这篇文章完全可以做好,关键是要贯彻新发展理念,坚定不移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
从“一城煤灰半城土”到“一城青山半城湖”,贾汪走出了一条转型发展新路。
不堪重负
坐享资源红利的同时,突如其来的安全生产事故,日益加重的环境污染和资源枯竭,给鼎沸喧嚣的贾汪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砰!
刚走出罐笼没几步,一名矿工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回头望去,井筒浓烟滚滚。此时,夜班矿工刚刚升井,早班矿工正在作业。深井之下,有他100多位工友。
那一天是2001年7月22日,贾汪区岗子村5副井的这一声巨响,带走了92条生命。
贾汪富煤,开采历史逾130年。在这片612平方公里的地方,高峰时大小煤矿超过250座,年产煤炭1400万吨,贡献了贾汪超过80%的财政收入。
那时徐州人要想见世面,一定得去贾汪。那里传唱着这样的歌谣:一条马路宽又长,贾汪、夏桥到韩场;西集菜市场,东市洗澡堂,南场子,北场子,邮电局旁边是银行;东有矿工大医院,西有戏院娱乐场,文化宫、造林场、新工区一片新瓦房;汽车电灯自来水,有线电话哇哇响,贾汪窑,大变样,矿工感谢共产党。
坐享资源红利的同时,突如其来的安全生产事故,日益加重的环境污染和资源枯竭,给鼎沸喧嚣的贾汪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我们村曾经也有矿,大部分村民下井。20年前,我几乎不穿白衬衫,撑不了半天,领子就成黑的了。”白集村党委书记王衍杰说。
朱雪宁对于煤灰的记忆,是在饭桌上。“运煤的小火车一来,饭菜上就落下一层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她随爷爷奶奶住在权台矿矿工宿舍,早上醒来鼻孔都是黑的。要读小学那年,她离开贾汪。临行前,父亲嘱咐她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再回贾汪生活。
持续逾百年的高强度开采,造成矿区地表大面积塌陷。
“一下雨,贾汪的干部就得往塌陷区的村子跑,转移危房里的村民。”徐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贾汪分局耕保科科长王晓侠的电脑里,存着一些老照片,“你看,这地上的裂缝,像地震过似的。这是汛期,人出门,水都齐腰了。还有这些乌黑的坑塘,也是采煤塌陷造成的。”
位于贾汪境内的徐州工业园内至今还有一片没有整治的采煤塌陷地,地面黑乎乎的,隔不远就是一个个一两米深的坑。这样的采煤塌陷地在贾汪有13.23万亩,占全区耕地面积的28%。地表塌陷致使良田变成荒地和常年积水的坑塘,加上煤矸石压占田地,据不完全统计,塌陷地区域人均耕地面积由1951年的2.98亩降到2009年的0.46亩。
2001年的那场特大矿难,让这里的250多座矿井陆续关停。
到2007年,贾汪的煤炭开采量累计已达3.6亿吨,除了一些质劣或者无法满足开采条件的,能开采的只剩下2000多万吨。2011年,贾汪区作为独立工矿区,入列全国第三批资源枯竭城市名单。
被动转型
从地下转向地上,产业需要发展,捡到篮里就是菜,一些高污染、高耗能企业陆续进驻,留下了发展隐患
鹿守光的矿也被关停,一年100多万元的利润随着那爆炸声响烟消云散。没了矿的鹿守光,跟开始关矿的贾汪一样,都需要换个方式来挣钱。
鹿守光先是尝试养奶牛。但他既没有畜牧业的相关知识和技能,也没有找到靠谱的技术员,结果上了当:看上去黑纹白底的花奶牛,买来养了一个月却挤不出奶来。
鹿守光只得继续寻找商机。他到镇里转,去村里看,发现三轮车在农村很有市场。只是那时候的三轮车都是烧柴油的,他盘算着,相比燃油车,电动车可能更方便、成本也更低。
2004年,他组了支12人的队伍,在夏桥一个废旧煤矿的厂房里开始制造电动三轮车,还注册了名为“金彭”的公司,到2009年销售量近10万辆。眼瞅着原有的厂房满足不了生产需求,鹿守光把“金彭”搬进了徐州工业园。
徐州工业园的前身是贾汪经济开发区,就是在“7·22”特大矿难那年建成的。“矿难逼迫贾汪开始思考转型发展,产业从地下转向地上,开启了‘工业兴区、大项目带动’的篇章。”时任贾汪区委书记的曹志在国家发改委的一次培训交流中如是说。
当时,贾汪匆匆划了一片4平方公里的地方,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就开了园。
“都是荒地,还有野鸡飞来飞去,风一吹,满面灰土。”冯思学是第一批到园区管委会工作的5位员工之一。刚上班的他领到一块塑料布,最开始不解,直到一次下雨,领导让大家拿出塑料布来盖办公桌。
两张办公桌容不下5个人办公,大家就轮流坐办公室,没有工位的人出去跑业务。园区招引来的第一个项目是连云港一家化工企业,因为老板是徐州人,靠着“亲情牌”再加上各种优惠政策,园区算是开了张。
“当时招商引资,贾汪没什么优势,苏南的企业大都不愿意到苏北来,投资300万元的就算是园区的大项目。”冯思学每次去招商,即便遇到愿意到徐州投资的,也都是首选市区的其他工业园区。那些园区建得比贾汪早,硬件环境好、产业配套齐全。
没法子,工作人员就天南海北地跑,拿着企业名录一家家敲门拜访。园区工作人员李丽娜2008年在浙江温州待了一整年,跟两三个同事组成一个招商小分队,自己租房子做饭,往返贾汪只能坐大巴,单程就得12个小时以上。
一年下来,李丽娜所在的小分队只招到一个项目。派往无锡、上海等地的小分队,也陆续无功而返。
2008年,贾汪迎来了转型发展的一次机遇。这一年,江苏省委、省政府下发《关于加快振兴徐州老工业基地的意见》并配套了实施方案,确定了徐州要大力发展装备制造业、食品及农副产品加工业、能源产业、商贸物流旅游业四大主导产业。
次年,徐州市区的一些企业开始外迁。捡到篮里就是菜,贾汪便把力气往这些企业身上使。就这样,一些高污染、高耗能的钢铁、化工、焦化企业陆续进驻徐州工业园,而“金彭”入园只能算是意外收获。
2009年,贾汪的地区生产总值达到108.6亿元,同比增长14.5%,几乎是2001年的两倍。
“但这次转型是被动的、不彻底的,产业发展也是无序的、无选择的,上了一批污染型重工业,留下了发展隐患。”曹志在国家发改委的那次培训交流中,也提到了贾汪早期转型中存在的主要问题。
转型契机再次不期而至。2011年,全国第三批资源枯竭城市名单出炉,贾汪名列其中。次年,江苏省出台《关于支持徐州市贾汪区资源枯竭城市转型发展的意见》,从产业发展到财税金融,从土地利用和环境治理到民生和社会发展,实打实的政策举措助力贾汪区转型发展。
唤回绿色
整个潘安湖的综合整治投入了20多亿元,不少人担心这个钱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贾汪区顶住压力修复城市“伤疤”
转型发展,贾汪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跳出逾百年煤炭开采导致的环境“洼地”。在贾汪,13万多亩塌陷地,成为巨大的城市“伤疤”,是生态宜居地建设必须跨过的坎。其中最难啃的硬骨头,就是潘安湖区域。
潘安湖说是湖,其实是一个有着80多年历史的采煤塌陷地,水域面积3600余亩,平均塌陷深度4米,最深处达19米。
“不是不想治理,也不是技术达不到,是没钱!”王晓侠表示,1994年起,当地就尝试治理潘安湖,但是百八十万元的资金只是杯水车薪。直到2008年,《关于加快振兴徐州老工业基地的意见》出台,解决采煤塌陷地和关闭破产矿山土地利用问题被列为四大政策措施之一。
经过多轮研究,贾汪最终确定了以“综合整治”为核心的采煤塌陷区治理方式,提出了“基本农田再造、采煤塌陷地复垦、生态环境修复、湿地景观建设”四位一体综合整治思路。
2009年底,江苏省财政厅、国土资源厅批准实施潘安湖综合整治项目,总投资1.71亿元,实施规模1.74万亩,亩均投入近万元,创下当时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同类项目批复预算资金最多、面积最大、单体投入最高的“三最”纪录。
整个潘安湖的综合整治投入了20多亿元,对于贾汪区来说,这绝对是个大手笔。争议不是没有,不少人担心这些资金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但贾汪区顶住压力修复城市“伤疤”。
2012年10月,潘安湖景区开园,总面积11平方公里,水域面积9.21平方公里,园中有大树16万棵,花卉植被100万平方米,水生植物98万平方米,19个湿地岛屿。
2013年,江苏省政府批复《徐州市贾汪区资源枯竭城市转型规划(2012—2020年)》,提出将贾汪建设成徐州副中心,打造生态宜居地。
截至目前,贾汪先后实施了潘安湖、小南湖、商湖、月亮湖等塌陷地治理工程82个,治理面积6.92万亩;大洞山周边30多个采煤宕口覆绿,全区森林覆盖率达32.3%,比2011年提高近20个百分点。
主动进击
什么样的生态带来什么样的产业。保持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战略定力,在发展方式转变和产业结构调整上,环境变绿的贾汪也有了愈加明晰的定位和选择
时至今日,李丽娜还在跑招商。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接洽项目,要先看一下这个项目是否在环保许可的招引目录里,跟园区的定位是否匹配。“曾经有个投资5亿多元的餐厨垃圾处理项目,虽然环保等条件也都达标,但是因为产业定位跟园区不符合,最终没有落地。”
什么样的生态带来什么样的产业。保持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定力,不动摇、不松劲、不开口子,在发展方式转变和产业结构调整上,环境变绿的贾汪也有了愈加明晰的定位和选择。
贾汪在产业发展思路上,以园区为载体,确立了新能源乘用车、高端装备制造、装配式建筑、新材料、现代物流和文化旅游六大产业发展方向。
园区内的一些钢铁、焦化企业随着限产而陆续关停,投资27亿元、占地1000亩的吉麦新能源汽车项目竣工投产……目前园区拥有工业企业200余家,其中规模以上企业50家,高新技术企业21家。
已建成的标准化厂房和“店小二”式的政府服务,吸引了一批科技型企业落户园区,北金数控就是其中之一。
“园区的厂房是现成的,可以先采取租赁的方式,对企业资金压力小,而且园区服务热情周到。工厂大部分员工都跟着搬了过来,特别是公司的核心骨干,不少举家搬到了贾汪,还在当地买了房子,孩子也在当地读书。”北金数控负责人介绍,从签订协议到正式投产,只用了77天,而如果是自建厂房,两年之内怕也开不了工。
成绩面前,贾汪区委书记张克不敢松懈,“贾汪目前正处在滚石上山、爬坡过坎的关口,优质产业项目还不多,新旧动能转换还需加力。”
2017年6月,国务院批复了《徐州市城市总体规划(2007—2020年)》,徐州作为“淮海经济区中心城市”的定位得到国家层面的认可,这对贾汪的产业发展和功能定位也提出了更高要求。
张克告诉记者,贾汪坚持“生态立区、产业强区、旅游旺区、文明兴区”,围绕建设资源枯竭城市转型发展示范区、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全国新时代文明实践示范区三大目标,打造徐州工业园区、潘安湖科教创新区、双楼保税物流园区、农谷大道现代产业园区、全域旅游功能区、新时代文明实践先行区六大平台。
如今的贾汪,满眼蓬勃发展的模样。
春天滑草、夏天戏水、秋天采摘、冬天滑雪,潘安湖、大洞山、督公湖、凤鸣海4家4A级景区和卧龙泉1家3A级景区组成的旅游板块,一年四季游客不断。靠着“全域旅游”这张牌,贾汪的年旅游人次已突破700万。
在双楼保税物流园区,一个个集装箱被吊装上船,沿着京杭大运河和长江运出去。作为辐射周边150公里的物流园,双楼去年集装箱运量已突破1.6万个标箱。
农谷大道两侧的蔬菜长势正旺,靠着采煤塌陷地复垦出的农田,紫庄、塔山等几个乡镇走上了发展高效生态农业的路子,种植的蔬菜直接对接长三角市场。
在徐州市的规划里,潘安湖区域将被打造成一个科教新城。去年,作为先导项目的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主体项目已经竣工。
儿时离开潘安湖的朱雪宁又回来了,成了景区的一位船娘。一拨客人上船,她发动马达,一路给游客讲着潘安湖的掌故,偶有水鸟划过水面……
尹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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