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如果亲历了生死,就会对坟地有不同的理解。年岁渐长,我从自己的经历中有了这点体会。
童年的记忆中,坟没有丝毫哀戚的成分。每当有老人去世,寂静的村落便会红火起来。八音会师傅们鼓起腮帮,让唢呐激越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连着两天,孝子们在不宽的石板街道上排起长队,来来往往。发丧的队伍一直延伸到村外的地里,那就是坟。孩子们在整个过程中都是看客,看八音会吹吹打打的闹腾,看妇女们声泪俱下地哭诉,也看棺材上花花绿绿的油彩画。这热闹的场景在坟地里就终止了!那时,“坟”的全部意义,大概就在于给这一场场热闹画上句号。
懂事以后,我是跟在父亲身后认识坟的。总是父亲每次提醒我,才去上坟。上坟的路上,他又会东拉西扯讲一些老辈人的故事。村里人是按着节令和节日去上坟的,所以上坟通常是“集体”行为,本家的爷爷叔叔和我们一起行走在去祖坟的路上,时而谈论当下的事情,有时也会你一言我一语回忆坟里人的往事。这样的回忆,就像夏日的夜晚聚在老槐树下听故事,丝毫没有悲凉的意味。所以,我读书离家之后,很多年都没有赶在清明节专门回去上过坟。那时,清明节仅仅是一个时间节令,并没有太多情感和思想的意义。
生死的经历,才能给坟地涂抹上浓烈的感情色彩。比如,父亲到了爷爷坟前,就该是一种与我不同的感受。父亲晚年常常深情地回忆起爷爷,我这才意识到,在他心中,上坟蕴含着太多的思念和回忆。每次上坟,父亲都会认真地准备一些香汤,还有故乡传统的供品,比如蒸熟的馍馍或者油炸的糕。进到坟地,他认真地把这些供品放到爷爷坟头的石碑上,然后领着我恭敬地烧香、磕头、作揖。进行完所有的仪式,他还会在坟头四周看看,随手揪去那些杂草,弯腰垒齐墓边的某块石头。如果是清明节,我们还要向坟头培土,父亲把新土在坟头堆起来,才肯停歇。
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24岁。晚年病重时,他常常和我说起爷爷的事。有一天,已是深夜。父亲在病床上睡不着,突然和我说起了死亡。这是他唯一一次和我谈论这个话题,也就是简短几句。他说:“死也没有什么怕的,死了之后我就能见到我爹和我大姐了!”父亲的大姐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说这些话时,平静得仿佛在讲明天的打算,但我心中却很是一震。一是因为这个话题本身的沉重,二是因为他那平静的口气。所以,我立即岔开话题,说了些让他安心睡觉之类的话。
父亲去世之后第一个清明节,我来到他的坟前,紧挨着的就是爷爷的坟头。祭拜之际,我又想起那天晚上这番简单的对话。爷爷去世是在夏天,安葬之后,下了一场大雨。父亲好多次清清楚楚地给我复述过那些细节,他一生都怀着对爷爷深深的思念。爷爷去世的场景,在他心中留存了很多年,也许一直随着他走到了人生终点。爷爷在父亲的生命中存在了24年,父亲却思念了他37年!望着祖坟里的两堆黄土,我总也琢磨不出这两个数字对比的意味,但却对这坟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受。
我比父亲幸运。我在他身边整整生活了40年!父亲病重前前后后在医院住了半年多。最后一次住院时,他四天里两次提起我的生日,问我还有几天过生日。父亲终于也没有挨到那一天,在距离我40岁生日还有27天的那个晚上,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按照故乡旧俗,把父亲送到祖坟的那块土地里,亲手把他的棺木放到爷爷坟旁那深深的墓穴里。
亲眼看过生死之后,我对于坟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以往了。故乡旧俗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比如这埋人,就有破土和埋土的讲究。安葬父亲的前一天,我按照习俗,作为长子到坟地里挖下第一土;父亲的棺木安放妥当之后,我又作为孝子在那刚刚立起的坟头挥锨埋土。完成这个仪式的过程,我似乎是在接受一堂家族历史课。是我挖开祖坟里的这片黄土,也是我挥锨铲土埋葬了父亲。这一挖一埋,便完成了家族前进的一环。其间,固然有我的失怙之痛,但更是一个家族繁衍的时间推移过程。
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更加认真地端详起这个“坟”字来。祖先造出这个字,颇有一番意味。在埋葬人的地方,偏偏加上一个“文”,这绝不仅仅是为了读音。我直观地认为,所有文化都是积累的结果,“坟”就是埋在土里的文化。埋在坟里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历史。我坐在父亲坟前,可以看到一个一个坟头。那是我的爷爷,爷爷的爷爷,乃至我已经数不出辈分的先人。这一地黄土,其实掩埋的是这个家族的过往。坟边的“文”,如果从纹理的角度来揣度,那不过是家族发展的一道道残痕而已。
面对父亲的坟头,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涌起的情感撞击。而站在爷爷坟前,这份情感就要消减很多。回望其他坟堆,情感的大潮则渐渐平息了,留下来的只有自己游荡在遥远岁月中的思索。这似乎与人类历史发展的节拍有些暗合。所谓“薄古厚今”吧!岁月总要在前行中抚平前辈的“纹理”,能留下来的只有深深刻写在时间中的残迹,还有刚刚划过的印痕。但有古才有今,古今相映方知未来啊!所以,我一次次自觉地走到祖坟里,一次次缅怀我亲自埋进土里的父亲,也一次次瞭望那些荒草过膝的坟头。有了这样一片黄土地,我才可以找寻家族繁衍的“纹理”,品味埋在土里的文化,才可能思索那个“坟”字绵长的意义!(舒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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