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姥爷已经离开我四年多了。
姥爷总是乐呵呵的,从小到大,没见他跟谁生过气,没见他为啥发过愁。他从小做学徒,一辈子在老国企工作,与人为善,兢兢业业,是个受人尊重的老人。他瘦瘦高高的,对每个人都心存善意,对每一餐饭都心存感恩。他最不能允许的是浪费粮食,每次吃饭,不管口味如何,他永远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说一句“美”!他的笑容是温暖的、纯净的,没有心机,没有算计。我说:“姥爷,你太瘦了!”他笑着答:“瘦是瘦,精神够!有钱难买老来瘦,骨头里面都是肉。”说完,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经常看到姥爷的笑容,很多人以为这个老头儿一辈子很顺。其实不然。有人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姥爷一生坎坷,这三件事,他都赶上了。他7岁丧母、12岁丧父,中年时,他唯一的儿子因病走失,妻子遭遇车祸去世。面对生活给他的一系列打击,他从没有抱怨,永远那么乐观。他一如既往地照料4个女儿,一如既往地帮忙拉扯外孙外孙女。在很多老辈人那里的“重男轻女”,他从来没有,这么多年,他总是把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别人问他,“你有几个孩子?”他总是说,我有4个女儿、2个儿子,因为“一个女婿半个儿”,他经常夸奖,“我的姑娘最孝顺,中国稀少、外国难找”。
姥爷解放前参加工作,入党也很早。他用一辈子的努力告诉后辈,什么叫“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什么叫“吃亏是福”。他尊重知识、尊重文化,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读高中的时候,一度迷上了文学期刊。由于升学的压力,父母总是禁止我读这些“闲书”。但姥爷爱说一句话,“读闲书识闲字”,只要爱读书,他总觉得你坏不到哪儿去。每到暑假,我都会到姥爷家住几天,院子里有个姐姐,订阅了全套的《小说月报》《十月》《收获》,我如获至宝,贪婪地吞食着。夜已深了,姥爷看我还在躺着看书,顶多会说一句,“晋,早点睡,小心把眼睛看坏”!我有时答应一句,有时懒得回应,他就睡了,从不舍得说我一句。
在宿舍大院里,很多人喜欢这个老人,碰到了难处,也会找他说说。即便在困难时期,他碰到寻亲不遇的,看到人家又饿又累,就带回家里,给他做最好的饭,临走还带上干粮,大家都叫他“张善人”。他被人骑车撞了,对方想带他去医院检查,他爬起来抖抖腿,说“我没事,你走吧”!有一次,院门口一个骑车人撞了行人,两人因赔偿问题谈不拢吵起来了,骂得很难听,不少人看热闹。正巧姥爷路过,他分别问两个人咋回事,需要多少钱?帮人说合。由于价钱谈不通,他说,“这个钱我出了,你们都不要吵了,早点回家吧”。其实,姥爷并非富人,他生活勤俭简朴,衣服袜子破了补了又补,吃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他良善,宁愿自己舍些钱,也希望路人能和和睦睦的。有时我想,世界上有一百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可能有一百个会看看热闹,顶多劝一劝、议论两句。但世上偏偏有我姥爷这样的“第一百○一个”,他用自己的行为力图去改变什么、影响什么。这样的老人,怎么可能不长命百岁呢?
记忆中,姥爷总是淡然的,他从来不争不抢,不在意别人如何对待他。他说话很有意思,经常有民间俗语。遇到很闹心的事,听他说说,好像都变淡了。即便在七八十岁的时候,他还坚持读书看报,他自己装订了个本子,碰到好句子,就会记录下来。他经常说,“一懒百不成,到大不成人”“保住好身体,自己不受罪,儿女不受累,还给国家省了医药费”。我是长外孙女,姥爷说过,“房檐滴水,石头上流”,意思是“前有车后有辙”,大的要给小的做榜样。可惜的是,这些话我没记录下来。上学时,我喜欢舞文弄墨,发表过一些文章。有一次写一篇山西的年糕,很多民俗的事情不清楚,就给姥爷打电话“采访”,他知无不尽。文章发表了,春节假期我读给姥爷听。姥爷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欣赏着、倾听着,听完了夸一句:“额孩儿写得好!是这么回事!”那一幕,在记忆中暖暖的,好像有一道光,照着这个老人。
姥爷重病住院后正逢清明,妈妈打长途让我赶回去。返乡路上,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姥爷这次没事,能扛过去。到医院看他,临走时,姥爷第一次说:“晋,亲亲姥爷,以后怕赶不上了。”我心里在流泪,脸上却笑着:“姥爷,你没事!我感觉很准。”那一次,我看到一直爱笑的姥爷流了泪。我赶回北京后一段时间,姥爷走了,是“六一”儿童节。送别时,我想,姥爷这辈子没有害人之心、没有拜高踩低,心灵纯净如孩童,这个日子,他应该是高兴的吧。
我不是在姥爷身边长大的。读书后远离家乡,对姥爷的记忆是碎片式的。姥爷91岁去世,我给他写了三个字——“仁者寿”。当时,院子里很多人来送他最后一程,说“这是个好人”。他一辈子坎坷,但爱憎分明,宽厚待人,从不争名夺利,淡泊干净。他没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只有这些记忆,随着岁月流逝,却积淀成一笔让我难舍的财富。(王 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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