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昌摄 |
本报记者 曹政
2017年经济数据公布,北京工业实现增加值4274亿元,其中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独揽869亿元。总面积59.6平方公里的亦庄,竟以占北京0.35%的土地,贡献了全市20%的工业增加值。
在北京产业转型升级的大考面前,亦庄的这个数据引人探寻。
习近平总书记两次视察都明确指出,北京要放弃“大而全”的经济体系,“舍弃白菜帮子,精选菜心”,构建“高精尖”的经济结构。
过去四年,北京转型发展速度不断加快。作为北京唯一的国家级开发区,亦庄是“北京制造”的名片,自当为打造“高精尖”经济结构探路引航。产业扬弃、腾笼换鸟之间,丰硕的成果跃然而出。
“灰色名单”
亦庄永昌中路16号,灰白色厂房外墙锈迹斑斑。工作日里不见人影,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若不是被铲掉的标志留下了痕迹,没人知道这里曾是叱咤一时的“三洋能源”。
除了凋敝的厂房,在开发区发改局局长刘力的电脑里,三洋能源(北京)有限公司还留下连续数年产值、税收、利润等指标全部为零的一组数据。
这里曾是全球最大的锂离子电池生产基地之一。2014年,已收购诺基亚的微软,关闭了诺基亚亦庄厂,约20家上下游供货商受到牵连,三洋能源位列其中,并因此进入开发区管委会的“灰色名单”——重点引导服务企业项目动态清单。
与三洋能源一起进入名单的企业有30多家,大部分都已停产。上了名单,有两条路可走:谋一次转型,寻一丝生机;再不见起色,就要从亦庄彻底退出。
三洋能源选择了后者。刘力眼瞅着三洋能源遣散了最后一位工人、关上大门,却高兴不起来:当年几任领导倾心培育起来的大企业就这样锁起来?
她算了两笔账:企业关门,能暂时止损,但亦庄“寸土寸金”,不搞研发生产,没有产值,闲置就等于亏本。另一面,新企业入区、老企业扩产的申请报告排着队交上来,土地资源却已近饱和,难为无米之炊。
腾笼换鸟已是必然。该怎么换?企业自然会想出最划算的法子——“卖地”。暗中,三洋能源已经与房企沟通,几亿元的买卖计划就要出炉。
刘力平时是位性格平和的大姐,但听到这卖地的消息,立马就蹿火了。
搁在别的地方,企业垮了变卖资产、转让土地使用权很正常。但对亦庄而言,这种换法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僵尸”企业高价赚取土地增值收益,会引得其它企业跟风、竞相抬高土地价格,需要培育的新产业怎么进得来?这样一来,主打“高精尖”实体经济的亦庄岂不成了炒地的了?!必须立马刹住这股风。
开发区管委会派出一支“特别行动组”,想力阻三洋能源。但连着几回,代表开发区谈判的亦庄控股经营部经理朱彦恒都吃了闭门羹,企业根本不愿跟他谈。隔几天,律师直接上门来了。
见到律师,朱彦恒反倒乐了。如果真按法律谈,企业并不在理。当年,这些企业到开发区办厂,是以极低的成本获得土地,入区协议里写明了要发展高新技术产业。
“卖地”一事被紧急刹车。亦庄随即组建了一个特别机构——工业用地循环利用领导小组,如有企业暗自交易,土地部门不过户,住建部门不批复,工商部门不登记。最终,开发区与企业重回谈判桌,聚焦如何以合理价格退出。
仅三洋能源一家,朱彦恒就谈了7个月、30多轮。从这一批停产企业开始,亦庄土地和厂房的腾退再利用没走老路,而是以合理成本被开发区总公司回购,再精选“高精尖”项目租给其它企业。
年初,亦庄列出了一年的调控任务,这份“灰色名单”的企业数量又多出了一长串。这些企业要么由于经营不善而停产半停产,要么存在着“商改住”、“工改住”等违规记录,要么因为产业高能耗、低效益被列入了亦庄的禁限目录。这些企业的转型、调整和退出,将让有限的土地发挥最大效益,也为后续的高精尖新项目落地腾出空间。
亦庄摸索出来的经验,开始在北京更广袤的土地上得到复制。新年伊始,《北京市人民政府关于加快科技创新构建高精尖经济结构用地政策的意见》发布,在19个重点区域中启动“弹性年期出让土地和土地年租制”,除了极特殊情况外,土地流转年限缩短到20年以内。
招商之变
几个月前,楼氏电子在亦庄的老厂房改头换面,挂上了“中航智”的招牌,这是一家做大型无人机的民营企业,成立仅5年。
楼氏电子亦庄厂主做手机麦克风,也是因为经营不善倒下。可留在同济南路20号的老厂房早就被盯上了,明着暗着,好几拨企业潜入厂房打探。
同一时间,递给开发区投促局局长王延卫的厂房申请报告有十份,都冲着同济南路20号而来。几家企业规模不一、从事产业不同。但让人没想到,这块地最终竟给了中航智。
申请厂房的企业里,北京中航智科技有限公司产值最低,2016年只有1亿多元,还不到一些大企业一年的税收。原先,它的厂房只有2400平方米,每次开大会还得找管委会借会议室。
王延卫带着人审核各方报告,压根就没看它的产值。“中航智虽小,但填补的是自主无人机的技术空白,研发的重型无人机价值高,承担了多个我军装备‘十三五’预研项目……”在他看来,把厂房给中航智理由能有几十个。
批下来的新厂房占地面积1.2万平方米,是过去老厂房的5倍。一心盼着扩建生产线的中航智董事长田刚印也有些意外:没跑关系,没找人说情,单单交了一次计划书,厂房就有了。
有了新厂房,中航智研发的多款无人机装备将在今年正式投产。到2020年,该公司的产值预计翻番增长到10亿元。
新进亦庄,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广州视源交互智能终端产业基地负责人深有体会。
作为全球最大的电视主控板卡供应商,视源股份占据了全球30%的市场份额。但接到项目计划书时,王延卫把业绩放在了一边,开口抛出一连串刁钻问题,“您先说说咱企业核心知识产权数量?每年的研发投入有多少?哪些业务属于短期速生效益型、哪些属于中长期布局型?”
几句话对谈下来,这位负责人挺惊讶,暗自佩服亦庄招商人员的专业素养。
伴随着北京产业升级的步伐,亦庄招商的尺度也不断收紧:不是随便什么企业就能来,先要看是不是产业链上的核心环节;再看科技创新链,企业能投入多少研发创新力量。
经过申报、考察、专家评审、答辩等重重“关卡”,视源项目最终打动开发区管委会的,是依托开发区人才资源优势,开展图像识别、人脸检测、语音合成、信号处理和智能驱动等前沿技术研究,吸引同行业内更多高精尖企业向北京集聚。
"全国科技创新中心’是北京新的城市战略定位,这就需要注重以产业带动创新链建设,而高精尖产业就是这个链条的关键环节。”北京市科委相关负责人说。
所谓“高”,就是发展今后几年能够实现高速增长、带来强大发展后劲的行业;“精”,就是培育具有核心竞争力和重要知识产权的顶尖企业;“尖”,就是承接国家重大战略项目和具有国际水平的前沿科学技术。
培土育心
2015年冬,美国集成电路加工装备厂商Mattson正上演“世纪并购大案”。出人意料的是,现身硅谷谈判桌并笑到最后的,不是Mattson的竞争对手,而是服务于北京经开区科技创新和产业转型升级的国有投融资平台——亦庄国投。
这笔3亿美元的交易,是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国际并购第一单,对万里之外的亦庄产业重构也重若千钧。
不过几毫米宽的集成电路芯片,是名副其实的“白菜心”,但我国却一直遭遇“锁喉”之痛,每年芯片进口额超2000亿美元,远在石油进口额之上。
单说生产芯片所需的装备,一条生产线得花几个亿,九成以上的装备还得靠进口。“要想不再受制于人,就得攻下产业链条的每个环节,关键环节得靠几代人来培育。”亦庄国投相关负责人表示。整个2015年,亦庄陆续拿下ISSI、OV、瑞典Silex等海外集成电路产业链的设计企业,为国产芯片产业的发展先埋下种子。
这些种子最后收获的是产业和人才的集聚。
2002年,国内第一家12英寸芯片代工厂中芯国际进驻亦庄。从产业链上看,制造算门槛最高、最难实现国产化的一环。亦庄集成电路产业的培土育心,也由此开始。
芯片加工生产讲究精度。落地10年,亦庄的生产线是微米级,可国际主流都到了纳米级,毫厘之间见差距。2011年,开发区和中芯国际开始琢磨上马精度更高的生产线,布局二期项目。
但刚接手的中芯国际北京厂负责人张昕颇有顾虑:新的生产线自然想建,可厂子还从未有过盈利,当年账上还亏损1.2亿美元。
关键时刻,亦庄拍板定下了实施方案:企业里的技术团队、市场团队照常研发和找客户;亦庄选出最好的地块,先给代建5.6万平方米厂房。等到研发完成,厂房恰好建成,就可直接进厂测试、生产。这个时间差的把控,为技术研发和生产制造至少省下了14个月。
集成电路产业项目投资巨大、回报周期漫长是业内共识。以中芯国际二期项目为例,早期总投资36亿美元,追求短期回报的纯社会资本敬而远之。多方斡旋下,这36亿美元中近一半,最后由亦庄国投、国家集成电路基金、北京集成电路制造子基金、北京工业发展投资公司、中关村(000931,股吧)发展集团等大股东先后注资“补给”。
2012年4月,中芯国际终于扭亏为赢,成为中国大陆规模最大、技术水平最高的集成电路制造企业,当年狠下心布局的40纳米和28纳米芯片也达到了国内芯片生产的最先进水平。
与此同时,亦庄海外收购回来的集成电路企业,或全部落地亦庄,或与亦庄企业合作,业绩全面增长。如今,亦庄在集成电路领域已形成包括制造、封测、装备、零部件及材料、设计等在内的完备产业链,预计到2020年产业销售收入将达到千亿元规模。
过去四年,开发区产业结构持续优化,电子信息产业一家独大的格局彻底改变,智能装备、生物医药、汽车制造、集成电路等正成为新的主导产业。
亦庄的探索,从一个侧面回答了“北京要发展什么”的疑问。去年底,本市发布《加快科技创新发展新一代信息技术等十个高精尖产业的指导意见》,集成电路等10个产业成为未来北京重点发展的高精尖产业。这份指导意见明确宣告——“北京要发展,而且要发展得更好,要高质量地发展”。
创新集聚
2013年3月底,我国首次发现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各方都在抢时间研发疫苗。亦庄企业“义翘神州”,从拿到基因序列信息到成功找出关键蛋白,只用了12天的时间。
第二年,这家企业又在血友病救命药——重组“八因子”的生产工艺上获得突破性进展,正在打造国内第一条国产“八因子”生产线。
16年前,义翘神州创始人谢良志从美国知名药企回国。虽然此前他在美国负责开发了三个全球上市疫苗产品的生产工艺,但归国后单枪匹马从头开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
企业招兵买马的高峰期,谢良志收到了亦庄的一本“小册子”,拉清单似的列出来各种福利:新入选的领军人才奖励50万元;引进“千人计划”入选者,配套奖励100万元;引进“海聚工程”入选者,再奖50万元;入选“博大贡献奖”,最高一次性奖励100万元;区内企业3年引进“领军人才”5人或一次性引进5人,奖励50万元……
从2008年开始,亦庄每年给予科技创新人才一定数量的奖励,到2014年一共奖了1.4亿元;而2015年和2016年两年,又奖了1.7亿元。
投入这么大,值么?亦庄有一笔账算得清楚:引进一位高端人才,往往能聚集一支人才队伍,支撑起一个主导产业,甚至崛起一个新兴产业。
如今,谢良志的公司已吸纳600多位员工,其中从海外引进的高层次人才就达30多人。
另一家生物医药企业“安诺优达”,营业收入从2013年的7000万元爆发性增长至2016年的3.3亿元。
远策药业,是由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干扰素之父”侯云德在亦庄发起创办的。他带头研发的抗SARS用药——重组人干扰素a2b喷雾剂在中关村研发,又在亦庄完成科技成果转化并抢占技术制高点,从而打破了国外垄断。
义翘神州、安诺优达、远策药业等新药研发企业,就像一块磁铁,引来了更多上下游企业,这使得生物医药迅速成为亦庄四大主导产业之一。2016年,北京亦庄生物医药产业实现产值394.6亿元,占全市生物医药业近一半。
目前,亦庄已经形成梯次创新企业链,上万家科技型企业、数百家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一批各行业的创新型龙头企业,组合形成一个庞大的创新企业“雁阵”。
从集聚资源求增长,到疏解功能谋发展,从放弃“大而全”的工业体系,到腾笼换鸟、构建“高精尖”产业结构,过去4年间,经历着一场转型升级大考的北京,正奋力探索经济发展从“量”到“质”的重大转变,构建与首都城市战略定位相适应的现代化经济体系。
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北京时指出,北京要以建设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中心为引领,抓好“三城一区”建设。
“三城”与“一区”之间,就是从实验室到生产线的距离。作为“三城”科技成果转化的重要承载区,开发区将更加积极主动地对接三大科学城的原始创新和科技成果,高标准完成承接转化,着力打造北京高精尖产业主阵地。
日出东南,北京创新力量的汇聚,正为高精尖产业注入新动能,并通过“减重、减量、减负”发展,加速全国科技创新中心的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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